我在这里。我在一月的河流。南纬二十二度五十四分,西经四十三度十四分。这么说就觉得你要用人造卫星来搜寻我。就觉得你如果用GoogleEarth,把地球放在显微镜下;随着焦距的调整,或许你能在一条瘦弱河畔的草棚底下发现正抬起头来等待你的目光的我。
冬季里的里约热内卢阳光充沛,雨也下得很慷慨。那些我在赤道上见过的许多植物,比如棕榈、苏铁、朱槿、九重葛、红芋叶、无数蕨类,在这里都因为营养过剩而长得形态懒散,有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意思。河岸的树上每条有许多小得像精灵一样的猴子在纵越奔窜,它们面无表情,如同森林中的巫族,每一只看来像戴了画在指甲上的脸谱。
……
我把博尔赫斯也带来了。坐在这里读拉丁美洲作家,矫情但应景。……看到了吗,我在这里。巴西利亚时区,GMT-03:00。这么说就觉得你应该以逆时针方向转动你的地球仪。当你在今夜的梦里收拾我留在窗台上的残影,我还在你的昨日,称作直升机盘旋在科尔科瓦多山的耶稣像上。真恼人,即便高于这世上最巨大的耶稣像也依然离天堂很远,并且自觉如一只苍蝇,担心会被耶稣挥掌击毙。
——黎紫书《暂停键》
我活过来了,以致于我觉得自己生活在某种最好的时境,并且想在此刻给我我的生命按下暂停键。我深知这种状态的来之不易,在这种状态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理念,我就是原型,我完全不是影像或者降格物,其余的一切都是对我的复制、祭祀和模仿,而我是完完全全因为我自身的纯粹形式而被喜爱的。
它竟然如此稀松平常。
或许在一种维度中我们生存如肉体,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生存如灵*。所以,我能享受到如此纯粹的,各式各样的情感,哪怕是迷恋,依恋,崇拜,憎恨,嫉妒,似乎应该发生在十四五岁、十六七岁。但是并不是,这是二十几岁的应该存在的某种无杂质的情感。
阳光微微些许。拉美男孩凝视着我,我想起潘帕斯平原,想起枪支、暴力、莫吉托。他的眼睛像是南非宝石。我想起在加德满都遇见的土耳其男孩。金色的头发耀眼得像一头幼兽。七楼的小房间。金色的晨曦。脆弱的、晶莹剔透的黎明。鸟叫、鸣笛、来自清晨的声音。穿过阳台和落地窗。玻璃把阳光过滤了一遍。他的手臂如此坚硬,甚至反射着金*色的光泽。我沉溺在这种永恒的、干燥的来自某个炽热星球的干净阴影里,好像躺在太阳的睫毛下。凌乱、干燥、温暖。我看着他睫毛下的阴影。
我好像在南半球的某个海滨醒来。盛夏。花园。白色的铁艺栅栏。浑浊又纷乱的河水。我想起尼泊尔的金色阳光、经幡、溪流、草场……健美的野性的、异域风情的。他是一种反映。让我想起猎豹,老虎,雄狮,甚至孔雀,豪猪,巨蟒,蚂蚁,想起那种凶猛的,充满攻击性的,却柔软的,优雅的,悄无声息藏匿于夜晚或者密林中的大型猫科动物。
河水逆流。榾柮腐烂。膨胀过剩的汹涌时间。
原初的视觉场景和关于灵*回忆的神话。
虚构的阴谋。
或者是第三持留?
诞生不是敞开的、无尽的过程。
明示不是成型的、封闭的形式。
那种自信来自于神坛之上的天使一样的少年们。那是一种肃穆。总是让我想起巨大的麋鹿。在埃德蒙顿经历过一次交通瘫痪,因为一只巨大的鹿。那是一场大型的交通瘫痪,被早间汽车广播报道,有记者前来录像采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高贵的动物。清晨有迷蒙的凝滞的雾气,导致我看不清楚它的面庞和犄角。眼睛。像是天神。躯干。静默的时候如同雕像。像是神庙的一根大理石柱。它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中央停住脚步,或者是为了短暂休憩,或者是为了抗议示威。我们足足等待了一个小时,最后它独自缓缓离开,隐匿于路边大雪堆积的树林深处。
这个时候我应该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喝一杯马来西亚的白咖啡。迷迭香。鼠尾草。玛拉来到他的公寓。他们聊任何事,就是不聊泰勒·德顿。干爽的,酥松的,健康的,坚硬的面包,蘸上熟透的,有酒酿味道的,晶莹的,烂熟的果糜。还有笨重的、或者是柔软的、或者是粗糙干硬的面包。大量的乳酪。马铃薯、餐具的摆放。培根、香肠、吐司、粉红色蔷薇花的点缀。巨大的仙人掌树。来自亚利桑那州的巨大。苇草一样软弱的渴望。
有时候照镜子,我总是觉得自己的脖颈特别长。我的皮肤特别敏感,换季或者花粉都会让我过敏。而来我知道那并不是季节性过敏,那是关于我皮肤的某种童年时留下的无法根治的疾病,总是在季节更替的时候复发。是的,那是寄生在脖颈出的鲜花疹。鲜花疹是殷红色的,是一种叫红豆的花材的颜色,然后是疼痛的、甜蜜的、黏腻的、泛滥汁水的,却又粗糙,就像是红豆沙的某种质地,女人的嫣红色的干口红,涂抹在你的脖颈处的某种罪证。暧昧的、干涩的,让人想起拉布拉多平原,科罗拉多山脉猩红色的仙人掌花朵。
我给人讲电影。讲电影和古典艺术到底有什么区别。纯洁的艺术开始于白纸的缺席、洁净、回避和绝无仅有。而电影是机械复制的艺术,它开始于无序、囤杂、聚集、紧张和不纯。它在不断做减法、不断提纯、不断拒绝乃至于否定。你要设想一种纯粹的不可能性,一种绝对的战斗,一种被循环往复上演的关于否定的艺术,一种罕见的关于无限的音乐、艺术、文本、数字的肉搏。
年。高山村落。静谧的山谷。散落的枯枝。在日光下潺潺流动带着碎冰的溪水,那个时候我们用融雪后的水烹煮野鱼。鱼肉是半透明的,我能够看见它的肌理。鱼刺是透明的,让我想起牛角梳。我们还用树枝燃起火,烤土豆,在疏忽的时候被羚羊偷吃了。那个时候,我看到高山花海,看到扶桑花,看到野生的巨大无匹的山百合,洁白的,饱满的,油润的,丰盈的,反光的,像是一种突然闯入的植物。
我喜欢庞大的崇高的东西:
木香。木芙蓉。
大雪封山。雾气缠绕的时候。
凝滞的。
日耳曼神话学和田园诗。
年末在沙坪坝、在永川。年末在闵行。我仍然记得寂寞的河东食堂三楼,还有来自冬天的护手霜的味道。芦荟胶的味道。来自边陲的荒凉的落日。永南路上的烧烤和关东煮。在莲花南路的某个尽头,交大庙门一直往下走,常常有粉色的、白色的夹竹桃。我有时那样走着,总是觉得自己能够走到*昏深处去。凛冽的风与烈日,还有那些无限夜晚前的万籁俱寂,河东食堂河西食堂之间的樱桃河,一条不可捉摸的赫拉克利特的长河。
出现在小说中的事情开始不断于我身上复写,真实意义上发生,稀松平常得就像是幻梦。上海,孤独结盟的城市男女,凉薄的世间情意,某些瞬间竟然已经是我真实经历过且触摸过的历史。开车到某个破落古镇。某个本地餐厅。放生桥餐厅。细碎听不清楚的沪语。江浙家常菜。剁椒鱼头。冬日的冷雨和寒烈朔风。
维特根斯坦说不可说的可以表现,可以表现的不可说。波德里亚说概念是无法表现的,而图像是无法解释的。我想起冷记忆(-),数字化与第三持存、时间客体、光速在场的混乱时代里,波德里亚说,一段段时间在时间的数码广度上漂浮,吉光片羽,如同地图广度上领土的碎片,如同从语言奴役中挣脱出来的写作碎片,如同从现实的越来越幽灵化的真切中抓取的图像碎片……在暴风雨里迷失的我们,与幻影做着无用的斗争。无法休息。不安全。无谓恐惧。浪费时间和精力。却总是不清楚原因是什么。
相互竞争的影子。
深层的困惑。
分叉的斜视运动相互远离。
光华楼二十三楼,光华楼七楼。教室。我与我自己对话:你看你呀!你在高空之上消耗你的日常。你恃宠而骄。你批评。通过写学术论文来进行情感发泄。阐释之稳定符号,表象的交替,孤独的斯宾诺莎。精密的作品和颠扑不破的教条。像穿透屏风一样穿透它……不纯的言语、作者的失语、僭越的权利、颠倒的关系、变形和死亡的时刻、拟像的翻转……你的生活逐渐被形而上学重新构序。而同时,你为几块钱的菜价发愁……你想起那些中年女人的裸体。你想起塞尚的画里那个闯入的女人。思想是生殖的思想。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你内心的敌人。
那么按照此逻辑,你是不是一定会与爱的人结婚?就像现在,你的梦呓和谵妄成为需要日日学习的课程。你最终真的把哲学,艺术,诗歌,别人逃避世俗的短暂消遣,别人难以理解的形而上的宣言当做你的学业,你的工作,你的循规蹈矩,你的生活,你身体的组织,你谋生的手段和器具。你逐渐展演里内心中关于生活的所有的内容。
你的生活像是虚无的高蹈的时间游戏。
……
我给他说,那种寄生的藤蔓。扁担藤。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呢,怎么会有树把自己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生长到天上去,就像我们怎么能够把自己的血管,自己的肠子展露在外面,就像缠绕的电线,让人生理性不适应。可是这明明是一种寄生的藤蔓。那段回忆和恐惧进而寄生在了我身上。进而往后,这似乎成为一种具有张力的平面,一种隐形的牢固脐带,一种外在于我身体的我身体的一部分,让我总是有感觉自己也像是一只风筝,永远有与那段时间发生共振和拉扯的幻觉。
这分明是一种情意症结,是一组原发性的感觉和观念,它们就像你的脑部神经一样错综复杂,互相关联,是由曾经的某个场域中个人情绪经验中的重大伤害产生出来。这种伤害在哪个时地产生了,一旦被潜抑下去,就像是一块放射性金属,固着于某种特殊的观念形式里,就像是埋藏在土层深处的放射性金属,无时无刻释放着能量,影响着周围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种事物、像是原发性的症结、充满情绪的颠簸,总是影响着思想、情感、生活。它们以伪装的、仿造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表现在我们的艺术里……还有我所有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顾盼、诱掖、坚定、悬念……
我对别人说,我越来越格格不入,越来越闯入。这种闯入感是极其具有攻击性的。一种凌冽的感觉。我想起那天做的一个诡秘的梦。那不是我身上的斑点或者疹子。那是一种针脚。那些深刻又幽微的创伤,就像是细细密密又尖锐的针脚。恐惧就像是在我肌肤之上刺绣。来自深邃的深处。
那时,我往往想起自己最绝望的时候。那应该还是高中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不清楚任何事。哪怕我现在读书读到研究生,每天要看很多文献,一节课要上两个半小时,但我仍然觉得最难的英语阅读是高中时做的,最折磨的课程是45分钟一节的数理化课,最痛苦的窘迫是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时的失语。四级词汇。六级词汇。语法。文言文。诗歌。集合。函数。方程式配平。没有办法做课堂笔记的那些侃侃而谈。怎么都记不住。怎么都解不出。动辄得咎,相形见绌,被人指指点点。那种恐惧至今仍然弥漫在我人生中某些凝固的,缓慢的,清省的时候,导致我哪怕已经无数次确信自己已经处于某个安全的岛屿,但永远觉得自己是某种摩肩擦踵的人群里那个亦步亦趋的边缘人物,或许从某个我曾未发觉的时间节点,我已经在某种主流话语中将永远失去我的立足之地。
在重庆呆的越久,越来越与旧人旧事发生联系,重庆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感觉自己穿越回17岁。重庆特有的地形。森林里的建筑。一个毫无优美或者是崇高特征的人。一个执泥于人际关系中的人。气候。饮食。我最爱的美蛙鱼头和皮蛋瘦肉粥。再比如。我14年最爱的朱蒂丝奶油脆脆饼和和情焦糖饼干。重庆盛产和我一样伤痕累累的女孩,重庆好像是我们的原罪。南开后门。南开前门。在出租屋我们相互依偎。17岁的卑微。自负。嫉妒。偏执。自救后仿佛重生,对未知跃跃欲试,在大雨里抱住彼此。我听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仍然激动。就像我听见马来西亚、听见黎紫书、听见速溶咖啡。
那个时候,我需要设想一株救命稻草,因为我在黑水里不能呼吸,我必须让它在我的脑海里生长,并且占据每一个细胞,我需要靠它给予我自身赖以依存的幻觉,我要在它那里汲取能量和养分。请拯救我,我对他们说。我一个人无法挣脱出这个泥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曾经是我设想出来的拯救我的东西,然而到最后它们无一不足地束缚住我了。
于是,那些异质于我的却寄生于我、附着于我的东西,最终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的招摇在空气中的枝蔓亦或软肋,我的痛苦、丑陋还是独一无二的创伤性的徽章,又成为我的盾牌,我的避难所,我面对万事万物无能为力时顺理成章的理由,我最终接受自己能够作为一个闯入者的身份,我的肉身闯入了土地的肉身。
……
哪怕有时候,我仍然想起数年前的某些日子,他怎么样呢?她怎么样呢?他们怎么样呢?我竟然完全不关心了!有人在最好的学校受过教育,拥有过最多人的奖赏和祝福,却最终执拗于生活细枝末节的肤浅和浑浊之中。有很多人曾走近过我,他们于心不忍,他们割肉饲鹰,他们与我的历史产生肌肤相亲一样的割舍不掉的的联结,他们都是在我脑海里生长出来的苇草、管道、电线……却最终被我弃置于纯粹过去的幽暗绵延里。
可是,那仍然像是一种梦中的回忆。十五岁。穿着浅绿色碎花长裙。水洗的、微微褶皱的米色亚麻衬衫。圆领边缘的蕾丝花边。平底布鞋。微胖的。不良的体态。沉重的,紧张的,脆弱的呼吸。尖尖的虎牙。平淡的,远远够不上美丽的有青春痘的脸,被汗水浸湿些许的齐刘海。她的脸上是无尽的期待、迫切、孤注一掷、恐慌,她穿过细瘦又悠长的黑暗走廊,脚步沉重,就像拿着所有的筹码要去进行一场*局,那条长长的走廊有如血管或者荒凉郊区的水泥管道,尽头处有些微明光摇曳闪烁,那是火在燃烧。
……
轨道。路线。我把它推上祭坛。宏大与辉煌就此消解,神话也自此祛魅。透明的暗昧的。破朔迷离的规律。难以察觉的透明。
颜貌。木偶。优柔寡断又深思熟虑。巨大的、高昂耸立的朦胧。视点的封闭范畴。在回忆中涌现的遗忘,在讴歌中炫目的嘲讽。
记忆就是这样失掉自己的时序,抹掉金字塔和勋章,亦即人类世界的时间概念。
我那么孤注一掷。孤注一掷。捉摸不定,反复无常,我的热烈就像暴雨去侵占每一寸土地,我的决绝又像清扫房间,删除文件,丢掉垃圾。
亮光从侧旁到来,他来自一个隔间的打破,一堵墙的穿透,两种被带到一起的强度,一段同时被跨越的距离。
微小的,不可跨越的,微不足道,双面的阴谋……
以致于周遭的一切迎合我心神不定的散碎。
.6.11
樱桃盛夏
“你站在十字路口灯红酒绿
潋滟柔云般走走停停
若不是形容如逝落寞表情
自欺欺人不忍心回忆
余甜渐染你嘴角
如丝般萦绕缭绕
不忍心摇落满树樱桃
映衬你嫣然一笑
洋槐花只是含苞待放
青枝蔓叶四处招摇
追着风筝而逃跑
到最后徒增寂寥
米白色裙子玫红丝巾
少女怀揣一颗真心
半透明肌肤明亮眼睛
暧昧心悸
你走过山高水长来日方长
若不是看见沧海桑田八月飞雪
还有什么晨钟暮鼓山花草野
目光交汇
终究与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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